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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 坟
李念秋
从县城通往南孚镇的路上有两带矮矮的群山,中间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有些路段因为两边建民房,常堆些石子和沙土,摩托车、小汽车、大卡车来往穿梭地碾过,时间长了,竟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大雨,路上一洼洼积水,行人、车辆只得小心绕过。于是,在几乎村村通公路家家通水泥路的时代,这条饱经沧桑的公路就显得不合时宜。
公路最坏的路段的右边有个小山包儿,三面被山围着,背后恰是群山的最高峰,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弓着腰坐着,伸出两臂,环抱着一个心爱的宝贝,宝贝就是这块小山包儿。懂得风水的人说,这个地方适合做阴宅。
确实如此,从这儿经过,不需仔细看,就可以见到一个接一个的馒头似的坟堆,将小山包儿的空间占满了,从各个坟的外观可以看出家族是否兴旺。有一堆坟不是很显眼,如果不是几乎逼近公路,硬是将它的整个形体送进人们的眼睛里来,你几乎要忽略它的存在。
如果你不是太大意,你肯定也应该看到,老坟稍前的右下方的逼窄的草地上,有五间底矮的茅草屋,与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好形势唱着反调儿。土坯墙已经不很完好,有不少风吹雨打的痕迹,窗棂有点儿歪斜,断掉的一根用钢筋棍儿补上。屋顶上的茅草黑色居多,夹杂着一块一块半新的或新鲜的黄色的芦苇,是补了又不补的那种,像缀满补丁的朽烂的黑布衣裳。这五间土坯砌成的茅草屋,在盛行泥巴墙的时候也许曾经辉煌过,而如今在附近的零星的平房、林立的高耸的楼房甚至富丽堂皇的别墅的衬托下,未免寒酸。
你道这座老屋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漏后为何还没有坍塌?原来这么一座早已成为古董的老屋里居然还住着两个年逾古稀的老年夫妻,老头儿姓孙,名守礼,虽七十出头,腰不弯背不驮,硬朗得很。老太太名钱淑芬,除了掉落两颗门牙外,走起路来到还精神。
要是和后人住一块儿,其实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儿孙长年打工在外,据说发了财,但也没见着急盖房,人们议论说,老孙家也真真能沉得住气,要那么多钱干啥呢?有人说,人家是想一下子盖最先进的房子,实现几个跨越,想活活眼馋死人。当然也还有人说,肯定混得不咋的,不然早盖了。老两口也不卖富也不装穷,跟谁也不透漏家底儿,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就是住的跟不上时代潮流。
说是儿孙创世界的地方有房,老两口去住了几回,最末一次说是不回来了,一家人要在外定居了。果然就住了几年。就有人说,啧啧,还真发了财了。但是最后还是回来了,原因是,说了几年修路修路听说这回动真格的了,而且听说路面要拓宽好几米呢,这样那个保佑他孙家人旺财旺的祖坟多是不保。于是老两口心急火燎的赶回来,把门打开,对着太阳狠晒几天,将屋子里的蛛网灰尘掸掸扫扫,屋顶漏雨的地方用新割的苇子补补,窗棂修修,就这样又住了下来,死心踏地的守着祖坟。
那么多的老坟,要问老孙家的祖坟是哪一个,就是草屋后面最靠近公路的但不是很显眼的那一座。
“要想富,先修路。”这样的墙体标语到处都是,人们耳濡目染,早就认同这样的思想,而且交通便利给人们到来的种种好处也雄辩地证明了它的真理性。
老两口认为,修路是好事,这不假,但不能挖了人家的祖坟。譬如两个人有仇了,一个恨不过,歇斯底里地吼:“我*你家祖坟!”另一个就要拼命。说说就是很忌讳的。
路旁最近新建的楼房或别墅,大都离公路有相当的距离,因为几年前就嚷着要修路了,所以房主大都还能保持最起码的远见。也有等着公路规划好了再扒屋重建的,还可以领到财政补贴,去县城也方便,不出门的还可在家做生意,多好来着。人们大多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修路。老两口的心情跟一般的人正好相反,他们的日子不比先前那样平静了,成天为了怎么保护祖坟费尽心思。
一听人谈到修路的事,老两口立马树着四只耳朵听,还打听路面到底有多宽,是不是一定要取直,对这一片坟地有无防碍。
邻居们在干完自家的活儿以后间或也来这个有着五间茅屋的小院儿里坐坐,聊些个家常里短,问老人家的儿孙在外面靠什么发财,说这么多年了手头上咋说也有不少积蓄,怎么就不盖几间象样的房?平房也行啊。说儿孙们回来了也没瞧着铺张过,过日子也忒精细了。也说起那个祖坟的事儿,说怎么就选中那个地儿,离公路又近,也不好打拜台,也不能树碑,只能正月十五送送灯,清明节时添铲土,当然免不了说到修路对老坟的影响。
“我就不信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还真有人敢扒人祖坟!”老汉孙守礼愤愤地说。
“可不是吗?共产党可是为民造福的,没听说过共产党扒人祖坟的事,纯粹是谣言。”老太太钱淑芬一边手不停地择菜一边跟着打着圆场。
“修路可不就是为民造福吗?国家公路和个人的私坟相比,哪一个更重要呀?”读过不少书见过不少世面的邻居四十好几的肖帮国笑着开导。
“亏你说的好听,你家祖坟不在那儿,漂亮话由着你说,要是扒你家的祖坟,你还笑得出来?”孙守礼老汉斜了肖帮国一眼,哼了一下鼻子。
“有啥笑不出来的呀,只要国家要修路,扒我家祖坟也愿意。咱凭良心说,国家对我们农民怎么啦?种地不收农业税,自己种自己吃,还有补助;路修好从咱门前经过,也不让咱集资,也不让出义务工,参加修路还给工钱,哪朝哪代有这样的好事儿啊?生活过不下去的有低保,年纪大的发工资,鼓励农民们可着劲儿活呀,咱可得有良心。咱又不能做什么,就只有积极配合支持工作,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又没说现在的政策不好,但再怎么好也不能掘人祖坟不是?”孙守礼老汉固执地说。
“大爷,听说要修商淮路了,国道呢,从我们这儿经过,多好的事儿啦。”戴着眼镜的方脸大眼睛的大学生陈宝强说。
钱淑芬老太撇了一下嘴道:“什么......伤怀路?什么不好叫叫伤怀路,听名字就晦气。”
陈宝强捂着嘴笑得直打嗝儿,大伙都笑了。 陈宝强接着解释道:“就是从商城到淮滨的公路线,国道呢,国家要干什么,谁还能挡得住?”
“国家也得让人活呀,我不管,要田地,我可以让,要祖坟,不行!谁家没个老祖人呢?惹老祖人不安生了是要遭灾的。”
“不就是一堆白骨吗?你那老祖人早投胎到别人家去了,兴许现在当了干部也说不定。”帮老太择菜的歪子王二的麻脸媳妇戏谑道,“说是迁坟有补偿,再说了,迁到宽敞一点的地方,打个拜台立个碑的,不比在这儿强?”
“瞎说,我家老祖人可还管着事儿呢,哪就那么容易找到风水好的地方?”孙守礼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情。
“还是顺应潮流比较好,显得你老通情达理。再说了,国家也不会让你吃亏。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我见有人死了火化了也没有什么,装在骨灰盒里,埋在平地上,树个碑留个记号,上面照样种庄稼,有啥事儿呢?”肖邦国说。
“ 听说俺们镇汪镇长前年亲自送他的老娘火葬呢 ,可是带了个好头儿。”一个说。
“周总理的骨灰还撒进大江了呢,啧啧!”另一个说。
孙守礼老汉见说不过,干脆道:“俺没有那么高的风格,行了不?”
辩论自然是没有结果,人们各人回各人的家,留下孙守礼老两口束手无策,长嘘短叹。
忽然,老太太有了主意,说张贵家和余伍家的祖坟离公路也不太远,是不是也要迁呢?我看应该联合张贵和余伍两家共同反抗,人多力量大嘛。老头眼睛一亮大腿一拍,着啊,拉着老太太往张贵家跑,好像明天就扒祖坟,不抢时间争取就来不及了。
到张贵家去,张贵夫妇说,坟向本来就不好,正要迁呢,国家替我们把这件事情给做了不是更好吗?
找到余伍,余伍说,行,就怕咱们胳膊扭不过大腿。革命积极性不是很高,但总比孤立无援强。临离开余伍家时,老汉老太太频频回首,反复强调:“千万要坚持原则啊。”余伍头点得像鸡啄米。
老两口几乎天天在家摩拳擦掌,琢磨着怎么说怎么护怎么流眼泪抹鼻涕,大不了老太太再来他个坐在地上不起来,老太太这辈子可没骗过谁,但这次不同,为着儿孙,只得豁出去了,有啥办法呢?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有一天,老两口见一部黑得呈亮的小轿车开到这个路段上来,从车上下来几个有派头的男人,西装一律笔挺。一个内穿白衬衣打着红领结的高大挺拔的男人左手很潇洒地去掉墨镜,右手沿路做着划拉直线的动作,又朝小山包儿指了指,伸开五指做砍削状,身边的人只点头。老两口目瞪口呆了,老太太就想上去理论,老汗一把拉住:“知他们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过了几天,开来了一辆小小的白色的车,在山包儿不远处停下,全部下车后,老汗数数有六个人,没有先前那辆车上的人有气派,其中一个手中拿着个罗盘状的东西。咕唧了一阵后,似乎有行动了,手拿“罗盘”的人右手在“罗盘”上一扯,扯出一根细长条儿,就有一人上去拿住细长条儿的一端往后退,越扯越长,原来是卷尺。哇呀,不得了了,真的要取直要拓宽,因为老汉看见俩人牵着卷尺往山包儿上靠,其他几个也跟了上去。老汉又是嚷嚷又是招手地让老太太快出来快出来,老太太也顾不得饭就要糊了,锅铲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一颠一颠地往外跑。等老太太跑出来,卷尺不但已经绕过了他们家的祖坟,而且正向张贵和余伍家的老坟逼近。
老太太感到塌了天般,扯着老汉朝坟地跑,边跑边喘边咕噜:“不让人活了呀,青天白日的,还真扒祖坟哪,哎呀,不得了啦......”跑到坟地下面的土路边站定,老太太一扬锅铲,嚷道:“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走错路也不应该绕到乱坟岗子呀......这一片坟地在这儿都几十年啦,招谁惹谁啦......你们,你们给我下来,想打俺们祖坟的主意,门儿都没有!”“门儿都没有!”老太太连珠炮般地说了一大堆后,老汉涨红了脸应和道。
上到小山包儿的几个人没事儿人般,继续原来的工作,量好了,在两头楔上木桩,就下来了,说:“不干俺们的事,俺们只是照章行事。”“不是所有的老坟都得迁,只有三座防碍了公路建设。”
“老汉说,你们哪个是‘头儿',我只跟‘头儿'说。”他认为只有在“头儿”的面前才有回旋的余地。
手拿卷尺的人说:“我们虽然都不是‘头儿’,但是我们是按照‘头儿’的意志办事。公路规划那天我在场,就是‘头儿’让我来取直路段的。”
“就不能弯一点点吗?往这边绕绕?”老汉做了个往祖坟对面绕的动作,“这样就可以不掘祖坟,谁家没个祖坟啦?掘了谁家的祖坟谁愿意呀?”老汉故意用一个“掘”字,他觉得用这个字儿事情显得严重些,他的反对就有道理了,就不是胡搅蛮缠了。
“老人家,这不是我们说了算,修国道可是个严肃的事情,路面得直得宽,这样才能保证交通安全。要么我回去跟‘头儿’说说,让‘头儿’再跟他的‘头儿’说说,看怎么办,你看行不?我们今儿个的工作得做完,回去好有个交代。‘头儿’们只要说改过来,那俺们就再改过来。”那个拿着卷尺的人笑着说。
老汉想:乖乖,到底有多少个‘头儿’呢?那天那个比比划划的到底是‘头儿’,还是‘头儿’的‘头儿’呢?管他呢,谁来说也不中。就说:“那好,反正我就住在这儿。”老两口就回去了,六个人继续取直路线,楔树桩,撒石灰。
第二天,那辆呈亮的黑轿车就“叽由”一声停在了老汉的家门口,老汉正坐在凳子上破竹篾,见车上下来四个人,一个不用说是司机,脸上写着呢;还有汪镇张,老汉认得。汪镇长就伸出手来和老汉握,老汉不惯握手,有点儿窘,把刚放下篾刀的手在裤子上抹一下,也就迎上来。汪镇长就向老汉介绍另外两位:“这位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他指着那个一直冲老汉微笑的中年男人说,然后他又侧了一下身,指着一位蓝西服白衬衫红领带的人说,“这位是县交通局局长。”老汉一下子认出了,就是前几天比比划划的那位,想来来头也不小。两个人也分别跟老汉握过手。
县委书记看着五间破草房说:“您老人家辛苦啦,如今就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了,您老还过得这么艰难,都是我们关心的不够哇。”老汉一边嘴上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又觉得应当做些什么,感到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又一想,对呀,应当将在地里干活儿的老伴儿找回来,买盒烟,烧个水什么的。贵客一下子光临得这么齐全,可不是每家都能享受这样的荣耀。于是跟几为贵客招呼了一下,就去地头找老太太。
老太太听说县委书记、县交通局局长、汪镇长都光临了,知道了昨天所说的‘头儿’原来是这么大的人物,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了。但转念一想,也算是给足面子了。哎,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真说不清楚。
回来了,打过招呼,四个人已经自己搬板凳坐在院子里。县委书记亲切地叫“大娘”,老太太心里暖乎乎的,把个要强的劲儿都没了。
老太太要去买盒好烟,县委书记微笑着说:“不用了,您二位老人都坐下,今天本来想召开个新农村建设试点会,听说这里有问题,我想‘群众面前无小事’,就赶过来啦。大伯,大娘,我是来给你们说说党的政策的。”老汉老太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洗耳恭听着党的政策。
县委书记说到了三农问题,说到了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说到了新农村建设,说到了义务教育阶段的“两免一补”,说到了低保,总之,党是实实在在想让咱农民过上好日子,而“要想富,先修路”,于是就扯到了修路问题,说到了修路过程中会遇到的各种矛盾,譬如,房屋拆迁和老坟搬迁的问题,党该怎么解决这些个矛盾,以前是有先例的,放心,务必将农民的利益摆在首位。等等。听得老汉老太太眉开眼笑。也说到汪镇长带头实行火葬,周总理骨灰撒长江。老两口说,既然党这么为俺们老百姓着想,那俺们也不能拉后腿儿,让人给瞧偏了。
末了,县委书记说:“好啊,您二老真是深明大义呀,都跟你们这样,思想工作这么好做,我们的新农村有什么建设不好的呢?等着搬进新房子吧,这茅屋也得拆呀。”老汉老太太只顾呵呵地笑。
晚上,老太太跑到公共电话厅给儿子打电话报喜讯,说是放心好了,老坟要迁到宽敞的地方,可以体体面面的立个碑打个拜台,房子不劳你们操心给盖了,俺们也不过去了,叶落应该归根啦,别老了老了反而流落外地,还是家里好呀。
2009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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